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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,我看過越劇《九斤姑娘》,也叫《箍桶記》。戲中聰明伶俐的九斤姑娘與她爹張箍桶之間,有一段幽默詼諧的對唱:
張箍桶:天亮要箍天亮桶,
九斤姑娘:就是那清早起來的洗面桶。
張箍桶:還有那晏晝要箍午時桶,
九斤姑娘:就是儂阿爹的老飯桶。
張箍桶:還有日落西山黃昏桶,
九斤姑娘:長工短工都要用,田畈回來洗腳桶。
張箍桶:還有半夜三更要緊桶,
九斤姑娘:阿囡房里的紅漆桶。
張箍桶:要箍有蓋無底桶,要箍有底無蓋桶,
九斤姑娘:有蓋無底是鍋蓋,有底無蓋豆腐桶。
張箍桶:要箍無底無蓋桶,
九斤姑娘:無底無蓋是蒸桶。
張箍桶:還有恩恩愛愛夫妻桶,
九斤姑娘:夫妻桶,總成對,就是早間挑水桶。
從此,我對箍桶匠的印象特別深刻。
當(dāng)時,農(nóng)家的日常生活離不開各種各樣的木桶,洗臉用面盆、量米用米桶、燒飯用飯甑、盛飯用飯桶、挑水用井桶、出工挑便桶、收工用洗腳桶、夜里用子孫桶、殺豬用豆腐桶、小兒取暖用站桶、養(yǎng)土蜂用蜂桶,這些都是箍桶匠的作品。有的殷實(shí)人家在女兒出嫁之前,還要請箍桶匠上門做幾天生活,把日常所需的各種木桶做齊全,作為陪嫁的妝奩。
箍桶匠這一行是從木匠中分出來的。人們把箍桶匠稱作圓作木匠,以與造房子的方作木匠相區(qū)別。箍桶匠除了木匠常用的鋸子、刨子以外,還有圓刨和平刨。圓刨的刨口外凸呈弧形,用于刨木桶的內(nèi)壁。平刨體型碩大,裝兩條腿,一頭高來一頭低,刨面朝天,像一條長凳。箍桶匠把木板放在朝天的刨面上推動,特別省力。
“箍桶師傅本領(lǐng)高,刀一把來篾幾條。彎板幾塊都失散,篾圈一個緊箍牢”,家鄉(xiāng)有這樣一首順口溜,稱贊箍桶匠的手藝,從選料、斷料、推刨、拼接、打箍,再到加底板,每一道工序都一絲不茍,盡善盡美。
家住浦江縣城后街的箍桶匠翁志興,祖上本是浙江東陽人,三代都以箍桶為生。上世紀(jì)五十年代初,他爹到浦江箍桶,在縣城安家落戶。一九六六年,他十六歲那年,正好小學(xué)畢業(yè),就跟他爹學(xué)箍桶。那時候,師傅對徒弟都很嚴(yán)厲,即使父子也不例外。有一次,他半路溜出家門,到塔山去看武斗,差點(diǎn)被他爹打暈。還有一次,他不小心把斧頭劈到被凍麻的手上,血肉模糊,他爹沒有一句安慰,還罵他手藝不熟?!笆畟€箍桶匠九個傷”,正是因為他爹的嚴(yán)厲訓(xùn)教,才讓他學(xué)到一身過硬的手藝。
三年期滿,翁志興出師了。他平時在縣城的后街開箍桶店,有時也挑著擔(dān)子,走家串戶,甚至到深山冷塢去做東家生活。每走進(jìn)一個村子,至少要忙活十天半月,甚至一連干過兩個多月。除了工錢,東家還包吃包住。因為手藝好,做得快,常常忙完這家,他又被另一家叫走,吃的是百家飯,一年四季總是忙。尤其到了“十一”、春節(jié)等節(jié)日前夕,他經(jīng)常白天黑夜連著趕工,生意紅火。
為了節(jié)省成本,翁志興常常到山區(qū)購買木料。凌晨三點(diǎn)鐘,他從縣城出門,步行六十里山路,走到大畈的大姑源、小姑源,買了木頭,鋸成一段一段的,裝在麻袋里,用木棍挑回來,到家已是晚上十點(diǎn)。后來,隨著運(yùn)輸條件的改善,他用手推車?yán)绢^,再后來用自行車運(yùn)木頭。
有一次,翁志興翻山越嶺,到鄰縣建德的梓州買木料。他挑著木料,翻過馬嶺,來到虞宅公社的廿五都朱宅村,被森工站的工作人員攔下沒收。萬般無奈,他再一次翻過馬嶺,又到梓州買木頭,再翻過馬嶺,跳到家里,弄得精疲力盡,白忙一趟。
小時候,聽說我家隔壁有一個年輕的箍桶匠,一九四九年隨國民黨軍隊從浙江舟山定海逃到臺灣。一九八八年,他從臺灣回家探親,結(jié)果上演了一幕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。
當(dāng)時,箍桶匠帶著一干人馬“衣錦還鄉(xiāng)”,出手大方,給每位健在的堂兄弟送一百美元,有點(diǎn)闊佬派頭。這下子,他的本家炸開了鍋,分到美元的喜笑顏開,沒分到的罵罵咧咧。有一個不事生產(chǎn)的遠(yuǎn)房侄兒討要不成,惱羞成怒,破口大罵。箍桶匠的外甥從小習(xí)武,有兩下功夫,這時正好在場,一把扭住遠(yuǎn)房侄兒的衣領(lǐng),差點(diǎn)打架。半路殺出討錢的“程咬金”,箍桶匠措手不及,預(yù)算透支,只好傾囊相與。最后連回臺灣的路費(fèi)都沒有了,他只得向親屬借錢,掃興而歸。
我有點(diǎn)好奇,這個箍桶匠到底在臺灣干什么營生?后來得知,他沒有文化,沒有穩(wěn)定工作,一輩子討不到老婆,晚年在臺中撿了個收尸的“美差”,背著死人從人家家里出來,每經(jīng)過一層,都要停留一下,等那層的居民用紅包來打發(fā),否則賴著不走。
后來,箍桶匠幾次回鄉(xiāng)。自打第一次吃了啞巴虧以后,他就學(xué)乖了,再也不敢充闊佬了。打了一輩子光棍的他,晚年在大陸娶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姑娘,生了一個女兒。幾年后,箍桶匠去世了,留下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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